小时候门前的树_播报
我家门前,曾经有一棵高大的皂荚树,没有人知道它是在什么时候死去的。
据说它生前树叶茂密,一半的枝叶伸进了门前的池塘里,另一半则铺满了屋前空地的上空。每到夏天,这一棵树下,就坐满了来纳凉的邻居。它的主嘎非常粗壮,一个成人伸开双臂才能环抱住它的“腰身”。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它就死了,死得悄无声息,头年秋天落完了叶子后,第二年的春天就没有再长新芽了。从此以后,它就一直光秃秃地立在家门口。
关于这棵树,还有一些纷争。虽说是长在我家门口,但屋后面幺婆婆说是她的,河边的大伯母又是说它家的,我们家的爹爹说,长在我们家门口,当然是我们的。活着的时候,吵起架来,会这样说,它死了后,依然认定如此。在从前的八九十年代,一棵这么大的树,可以称得上是一小笔财产了,当然是要拼命争抢的。
(资料图)
相争的几家,本是各自爷爷的爷爷那一辈是兄弟,从前不知是哪个先人种下(或许是兄弟几个一起种下)。最后传下来,就各自认为属于本家了。
从前争着要的皂荚树,在死了之后,没有一家出头说如何处置,就任由它光秃秃地立在那里。春去秋来,风吹雨打,眼见着它一天天地变得枯朽、脆弱。每挂一次风,下一场雨,树上的枯枝就会噼里啪啦地向下掉。掉到地上的部分,我们就捡到灶里,当柴火烧。但是,大部分都是直接掉到了池塘里。没几年下来,枝桠全部落尽,它就只剩下那个粗壮的主干了。
自从这棵大皂荚树死去后,家门口敞亮了许多,到处空荡荡的,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似的。特别是夏天的时候,炎炎烈日一来,少了从前浓密树荫的遮挡,站在门口的地上,就像是被火在烤一样。这个时候,本是想指望门口正中处的另一棵皂荚树出出力,来挡挡太阳的。那知,它生来瘦弱,长了许多年,才只有成人的大腿那么粗。而且枝叶很稀疏。在夏季,枝叶本应是最茂盛的时期,也无法结成“板荫”。一直以来,它最大的作用,就是用来拉晒衣服的绳子。因为,作为一棵皂荚树,它连皂荚都没结过。在老皂荚树死后的第三年,它也跟着走了。
在酷热的夏天,家里大多数时候也热得不能站人。就会跑到隔壁文军家的门口、或是文军家隔壁的树献伯伯家门口乘凉。他们家门口有好几棵刺槐树,春天时会结一串串的白花,这种花还可以吃。夏天时,刺槐树的枝叶疯长,各个小枝干之间长实了,还争先恐后地挤在一起。在刺槐树树下乘凉就方便极了,太阳光一点也晒不进来。
树献伯伯家门前,除了有两棵刺槐树外,还种有一片美人蕉,他们家还沿着美人蕉的花丛方向,修了一些水泥台阶,从门口的下坡处一直延伸到池塘里。夏天时,坐在这些台阶上,吹着水风,看着红艳艳的美人蕉花朵,舒服极了。我特别羡慕他们门口的这些台阶和美人蕉,以及浓密的树荫。
小时候,不知道为什么,我的爸爸好像从没有想过,要在家门种一些树。妈妈说,因为我家门前,虽然有一片空地,但是门口的地基,并不是我们的。是的,如同争那棵老皂荚树一样,幺婆婆和大伯母都说门口的地是她们的,也有可能真的是这样。小时候,在村里生活,每一家的田地都最为宝贵的财产之一,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别人占了去。如果我们家在这里种树,那等于是动人他们家的财产。
道理是这么说,但是,我却觉得还有另一个原因。我的爸爸对于种树这一类麻烦事并不上心。他不会花心思,像树献伯伯在门口做一些台阶,或是种一些美人蕉。一来,做这些事,也是需要花钱的,那时我们家过得十分窘迫,二来,他对于需要创造或是需要改变的一类事,都是逃避或是抵挡的。
所以,小时候,我除了羡慕树献伯伯家有美人蕉外,还很羡慕二叔家有种栀子花、大伯家种有月季花……我一直认为,在家里种上花,是一件幸福和享受的事。在那个时候,我知道,爸爸常为身体不好而劳心伤神,妈妈整天被种田家务事缠身,在家徒四壁的情况下,解决生存问题,已耗费了他们全部的力气。哪来的时间精力想到种树栽花呢?
可是,在那个时候,我还是想着,如果能在家门前种一些树和花就好了。
好在,有这个想法的人,还不止我一个。在家里,第一个行动的人,是我的哥哥。他种的第一棵树,是从外面弄回来小梨树(关于种梨树的故事,在另一篇文章里写过)。或许,对于小孩子来说,没有那么多“禁忌”,即便门前的土地有可能是别人的,那么,我们天天住在这里,就该为它带来一些生机,而不能让它光秃秃地空着。
种了梨树之后,哥哥又开始种柳树。说是“种”,其实是叫“插柳枝”。我们小时候也没钱去买树苗,在清明节的时候,拿着镰刀,在河边的柳树上,砍一些枝条回来。把枝条的一头用镰刀削一个斜切面出来,在家门口的池塘坡上挖一个小坑,挖一些池塘里的淤泥,堆在小坑内,作为枝条的肥料,再把柳条插进去。算是完成了一种栽种。
栽种柳树的过程,并不费力,也没有任何成本。枝条的肥料全都是现成,一口气可以栽上十来棵。看起来是一件十分划算的事,但它们能活下来的概率也相当低。第一回,哥哥种了十来棵,过了一个多月,才只有两三条生了根。一场大雨后,仅剩的两条也死了。第二年,一口砍了二十根枝条回来,经过一番认真的呵护(天气冷时,还给它们绑上了稻草绳子保暖),终于活了三棵。第三年,又用同样的方法种了一批。如此往复几年下来,最后总算活了四五棵柳树。
柳树不像皂荚树和刺槐树,有浓密的树叶,它们天生枝叶稀小,长得冷冷清清,一幅总是需要保护的样子。不过,我仍然非常喜欢它们,因为它是真正属于我们家的树。
后来,我也把种树的想法变成了行动。在读初一时,学样组织全班同学到我家对面憨山去种果村,我分到的一组是种桃树。因为我们提前完成了种植任务,老师给我们组的六个人,每人送了一棵桃树苗,作为奖励。我如获至宝,抱着它跑回了家。
一路上,我都在思考着,家门口的哪一位置适合种这棵桃树。走到村桥头时,我拿定了主意,把它种在那两棵死去的皂荚树之间的位置。我在心中盘算着,那个位置最合适。它阳光充足,又没有别的树根伸过来跟它抢养分。哥哥之前把梨树种在门口左上角的位置,虽说是离池塘近,水源好。但是,在小梨树的周围,野生了一些“杨辣子”树,它们的根系较多,抢走了梨树的不少营养,以至于梨树长了三年多才结了一个小果子,后来一直长得很慢。
回到家后,便拿起锄头和长铁锹开始挖坑,一阵忙活,就把桃树苗栽下了。爸爸回到家后,担忧地说,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长大,到时小孩子都会来折桃花了,这个树也是难得长大。一直以来,爸爸对所有的事总是带着这样悲观的态度,或许,对他来说,大多数的事情,都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。既然如此,那就留在原地,就不要去做了。
我对他这样悲观的人生态度,深感压抑,却又无可奈何。在门前努力种树,是我们消解这种悲观和压抑的方式。与其说我们是在门前种树,不如说,是我们在自己的心中,种下改变生活、改变未来的希望。而这一重大历史时刻的启动,要得益于我的哥哥。
桃树非常争气,长得比小梨子树更加精神。第二年,一开春,细如小指头的枝桠上,都开满了粉嫩的桃花,好看极了。看着这些鲜艳的桃花长在门口,一下子就扫除了那两棵皂荚树一点点在门前腐烂的忧伤心情。种下这棵桃树,比和哥哥一起种柳树更开心。毫不夸张地说,它是我小时候的一项具有极大成就感的一件事。
后来,家里的三兄妹都在外地读书工作,我们家门的梨树和桃树都相继死去。有好长的一段时间,我们家门前又变得空空荡荡。
我的爸爸第一次在家门前种树,应该是在二零零八年。大伯家的大堂哥辉哥哥,从外面弄了一批香樟树的树苗,爸爸从他哪里弄来了五棵。据他形容,这五棵香樟树苗,只有拇指般粗细。后来,一直精心施肥养护,才得以茁壮成长。
四五年的工夫,它们才长到如手臂一样粗了。在一次春节假期,哥哥把香樟树上枝桠全部锯掉了,只剩下几棵光秃秃的树干立在门口。为此,爸爸和哥哥,还吵了架。爸爸认为,让它们自由生长就行了,再长两年就可以纳凉歇荫了,为什么要去锯掉它的枝子呢?哥哥觉得,锯掉了多余的枝桠,它才会长得更好。双方各执一词,自然不欢而散。对此,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,在经历了门前的树相继死去的过程中,种树的心仿佛早已破碎、麻木。只是,看到立在门前的几棵光杆子树桩,又想起了小时候门前的皂荚树,不免有一些难过。
枝桠既然已被锯掉,爸爸也无力挽回。他已经到了吵架吵不过哥哥的年纪,他只好一边生着闷气,一边心疼地整理掉在地上的枝桠,七零八落的枝桠被堆在了一起。枝桠上的树叶依然青翠,在早春天的寒风中抖动着。一起被冷风吹的,还在站在这些树枝前的爸爸,我第一次感觉到,爸爸对于家门这些树的热爱和关切,我仿佛获得了一种久违的安慰。这一点安慰,也稍微缓解了光秃秃的树桩引起的悲伤。
哥哥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,家门前的香樟树终于可以欢快地肆意疯长,在爸爸的爱护下,如今,它们已经长到了十几米高了。一年四季枝繁叶茂,几棵树的枝叶逐渐连成了一片,树下,又成了纳凉的好地方。
去年,堂妹静静结婚,我回了老家。在喜宴的中午,因为我实在擅长那种热闹场合中的寒暄,便独自跑到了自家门口躲一躲。那时,正是一个初秋的中午,阳光依旧很猛烈。我搬了一把大椅子,坐在门口的两个香樟树的树萌之间。一股凉意顿时浇灌全身,人也一下子就放松自在了下来。不一会功夫,我在椅子上睡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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